普通百姓的裝扮,舉止間依舊有威嚴。
馬時勝是偷偷從台兒莊的水門出城、來與柳嵐山秘談的。此時兩人正坐在一艘漕船上,仿佛是因戰事停泊的商賈。
「馬大人不必急。」柳嵐山道:「先嘗嘗我這茶,這是湖州顧渚山產的貢茶。《茶經》有雲『陽崖陰林,紫者上,綠者次。筍者上,芽者次』,此『紫筍』最是上品。白樂天有詩讚曰『青娥遞舞應爭妙,紫筍齊嘗各斗新』,馬大人覺得如何?」
馬時勝哪有心思與他品茶,但也不願露出急態叫人看輕了,捧了一杯茶飲了小口,隨口便道:「好茶,茶湯清澈明亮,色澤翠綠帶紫,甘鮮清爽,隱隱有蘭花香氣。不愧是『牡丹花笑金鈿動,傳奏吳興紫筍來』。」
若連這點品味都沒有,他如何能坐穩這河道總督的位置?
「馬大人果然風雅。」柳嵐山撫掌而笑,又嘆道:「可惜啊,天下戰亂不止,茶園大半荒蕪調落。這紫筍今年也就上貢了十斤,首輔大人給了關總兵。關總兵讓我一定要帶給馬大人嘗嘗。」
「是嗎?」
柳嵐山攏著袖子,又斟了杯茶,道:「物以類人,人以群人。馬大人啊,你看,我們才是一路人,煮茶賞詩,喝喝三白酒,聽聽吳歈曲。那些北人,不是會懂這種雅趣的。」
他接著說到一樁小事。
「去年,我認識了一個山東來的舉子,他與我說『蘇州自號天下名郡,有何勝景?虎丘才多高,豈能稱山?山東泰山才叫天下名山』。我只對他說了一句,他便啞口無言,我說的是『蘇州能出狀元』。」
馬時勝聞言會心。
有楚一代,蘇州文風昌盛,時人競相崇尚。
蘇州風尚,是品位、身份、意韻、境界、風雅、的象徵。
所謂「蘇人以為雅者,則四方隨而雅之,俗者,則隨而俗之」,意思是,蘇州人的品位,就是楚朝人的品位。
時人還有句話叫「多少北京人,亂學姑蘇語」,馬時勝是從北方來的,初來之時還頗為自卑。但如今已能說一口吳語,能聽得懂蘇州戲。
「馬大人是羨泰山之高?還是羨江南之秀?」柳嵐山又問道。
馬時勝撫須不語。
柳嵐山抬手指了指運河上平靜的水面,又嘆道:「往昔運河上船隻往來,絡繹不絕,如今呢?運河停運、黃河無人治理,昔日顯赫一方的河道總督在山東早成了無人問津的閒雜人等。齊王……或者說虢國公王笑,他真的信任你嗎?馬大人你甘心嗎?」
馬時勝對著艙外的天空拱了拱手,正色道:「本官是大楚的命官,受的是楚朝社稷的俸祿,要的是黎明百姓的信任。」
這話頗有言外之意,他不說自己給誰效命,反正都是楚朝的官。
然而柳嵐山卻故意當作聽不出來,突然撕開了那風雅的面紗,道:「哈哈哈,馬大人,你吃的從來不是俸祿,是江南商紳的孝敬!」
馬時勝瞳孔一縮,臉色登時有些掛不住。喝道:「豎子,你是來羞辱本官的嗎?!」
「我是來救大人你的。」柳嵐山道:「你以為王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罷免了你?只是因為北方還有建奴,他抽不出空來。反正運河也癱瘓了,你這個河道總督手上無權無職,掛著一個虛職也能安定人心。但現在,局勢不同了啊……」
「以後,王笑不可能再讓你再像以前那樣舒舒服服的過日子。山東的名門遇到的是什麼樣的對待?百年詩書相傳,如今卻全都淪為下吏,每日粗茶淡飯。馬大人,你是何打算啊?等他抄了你半生的辛苦積攢,被免官之後親自掄鋤頭下地嗎?別忘了,王笑可就是靠著抄家,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,想想衍聖公的下場,孔家的昨天,就是你的明天。」
馬時勝臉上的怒意緩和下來,猶自朝天拱了拱手,道:「本官……」
嘴中那「兩袖清風」的話最後還是說不出來,在河道衙門,要想兩袖清風的人曾經有很多,運河底下的淤泥里如今還有他們的白骨。